論出資不實股東對公司債權人民事責任的承擔

——兼評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二）》第二十二條規定

股東出資不實是指公司股東在公司設立或增資時，違反公司章程規定，未出資或出資不足，以及在出資后抽逃出資的行為。出資不足和抽逃出資二者本質均是未支付相應對價而取得股權，是一種民事違法行為，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出資不實股東應承擔的民事責任包括：對公司的資本充實責任、對足額出資股東的違約責任以及對公司債權人的賠償責任。本文僅對出資不實股東對公司債權人的賠償責任進行探討。

一、最高人民法院對此問題的觀點和理論思路的發展過程。

（一）《公司法》出臺前的相關規定

1993年12月《公司法》出臺前，關于企業的開辦單位對企業的債務應承擔相關責任的規定多見于國務院的文件，包括：1985年國務院《關于要進一步清理和整頓各類公司的通知》（國務院國發【1985】102號）、1986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進一步制止黨政機關和黨政干部經商辦企業的規定》（中共中央、國務院中發【1986】6號）、1990年國務院《關于在清理整頓公司中被撤并公司債權債務清理問題的通知》（國發【1990】68號）三個文件。

而由于沒有法律層面的依據，同期最高院的相關批復多數只能重申前述國務院的文件規定，這一時期的最高院批復、通知包括：1987年最高院《關于行政單位或企業單位開辦的企業倒閉后債務由誰承擔的批復》（法（研）復【1987】33號）、1991年最高院《關于在經濟審判中適用國務院國發【1990】68號文件有關問題的通知》（法（經）發【1991】10號）、1993年5月16日最高院《關于印發全國經濟審判工作座談會議紀要的通知》》。

上述一系列規定，均要求開辦單位在企業停辦、虧損倒閉等不能繼續經營的情況下，對企業的債務承擔一定的民事責任。如1993年全國經濟審判工作座談會紀要規定：確定企業的法人資格，原則上以工商登記為準。對確實不具備法人條件的企業，由其開辦單位承擔相應的責任。企業法人注冊登記時，出資方出資不足的，人民法院在審理案件時，如果發現該企業財產不足清償債務，應判令出資方補足其出資用以清償債務；注冊資金不實的，由開辦單位在注冊資金不實的范圍內承擔責任；核準登記后，開辦單位出資人或其他人抽逃資金、隱匿財產、逃避債務的，應依法追回。

但由于當時《公司法》并未出臺，上述文件及最高院批復、通知等規定均存在適用范圍狹窄、法律責任不清、承擔責任適用要件模糊的特點。例如文件中規定的適用范圍中出現了大量企業“停業“、“停辦”、“虧損倒閉”等不規范的字樣，在實踐中很難把握和操作。這完全是由于當時法律層面沒有現代意義上的《公司法》這種背景造成的，所以在當時的規定中，沒有出現“股東”、“注冊資本”、“歇業”、“清算”這些規范用語。目前，這一時期的文件、批復和通知在審判實踐中已極少作為法律依據被人民法院引用。

（二）《公司法》出臺后的相關規定

1993年12月29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1994年6月24日，國務院發布《公司登記管理條例》。《公司法》、《公司登記管理條例》都規定在公司設立時，股東出資應當達到法定最低資本限額，并規定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應當足額繳納公司章程規定的各自所認繳的出資額，股份有限公司的發起人應當認購其認購的股份。但是對于股東出資不實對公司債權人應承擔的民事責任沒有具體規定。可以說，公司法忽視了法定資本制下注冊資本制度所追求的最終目標是保護債權人利益。其后，隨著最高人民法院一系列會議紀要、司法解釋、批復等文件的出臺，出資不實股東對公司債權人承擔差額補充清償責任或連帶清償責任的判例時有發生，但由于實踐中股東出資不實的情形紛繁復雜，并不可一視而論，最高院的相關批復等文件因適用范圍很窄，往往不能作為處理不同情形案件時的法律依據。

1、最高院出臺的相關規定

（1）、最高人民法院法復[1994]4號《關于企業開辦的其他企業歇業后民事責任承擔問題的批復》。該批復第1項第2款規定：企業開辦的其他企業已經領取了企業法人營業執照，其實際投入的自有資金雖與注冊資金不符，但達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法人登記管理條例實施細則》第13條第（7）項或者其他有關法規規定的數額，并且具備了企業法人其他條件的，應當認定其具備法人資格，以其財產獨立承擔民事責任。但如果該企業被撤銷或歇業后，財產不足以清償債務的，開辦企業應當在該企業實際投入的自有資金與注冊資金差額范圍內承擔責任；第1項第3款規定：企業開辦的企業雖然領取了企業法人營業執照，但實際沒有投入自有資金或投入的自有資金達不到《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經營法人登記管理條例實施細則》第15條（7）項或者其他法規規定的數額，以及不具備企業法人其他條件的，應當認定其不具備法人資格，其民事責任由開辦該企業的企業法人承擔。

（2）、最高院于2001年2月6日發布的《關于審理軍隊、武警部隊、政法機關移交、撤銷企業和與黨政機關脫鉤企業相關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

該規定重復明確了前述批復中的審理原則，但僅僅適用于“軍隊、武警部隊、政法機關移交、撤銷企業和黨政機關脫鉤企業”。

2、最高院這一時期觀點的理論思路。

通過上述批復、司法解釋等文件可以看出，最高人民法院這一時期期對出資不實股東對公司債權人承擔責任為二種方式，一是連帶清償責任，二是差額補充清償責任。下面將最高院的理論思路分述如下：

1、股東出資不實而產生的股東對公司債權人的民事責任，因各股東實際繳納的注冊資本之和是否達到《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經營法人登記管理條例實施細則》（以下簡稱《企業法人登記管理條例實施細則》）第13條（7）項規定的注冊資金最低限額而不同。《民法通則》第37條規定了法人必須具備的條件，其中之一就是法人要有必要的財產或經費。《企業法人登記管理條例實施細則》第13條（7）項是《民法通則》關于法人條件的具體體現。如果股東實際投入的資本低于該條規定的最低限額，企業已經不符合法人應當具備的最基本的條件，在法律上已經不能作為獨立法人來對待，股東因此也不應當受到有限責任的保護，應當為其虛假出資對公司的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而此時，其他股東無論自己是否已經履行了投資義務，均應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在這種情況下，企業不具備獨立的法人資格，股東之間實際形成合伙關系，應當按照合伙關系對共同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

2、如果股東的出資雖然沒達到公司章程所記載的數額,但達到《企業法人登記管理條例實施細則》第13條（7）項規定的最低限額，意味著公司已經具備了從事經營活動的最基本物質條件，應當認定其已經具備了法人資格，公司的股東應當受到有限責任原則的保護。但股東畢竟違反了足額繳納出資的義務，仍應基于未足額履行繳納出資的過錯在應當履行而未履行的出資義務范圍內對債權人承擔清償責任。已經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在未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不能履行的范圍內向債權人承擔連帶清償責任。

最高人民法院曾經確立的按出資是否達到《企業法人登記管理條例實施細則》第13條（7）項規定的最低出資額來確定出資不實股東承擔無限連帶責任或差額補充清償責任的原則，對下級法院也有著深刻的影響，其中：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03年12月30日出臺的《關于企業解散后的訴訟主體資格及其民事責任承擔問題的指導意見》，與最高法院前述精神保持一致，在第10條也做了類似規定；而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03年11月23日出臺的《關于審理企業破產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第8條甚至規定：對于有限公司開辦時注冊資金未達到《公司法》規定的最終注冊資本要求的，依照最高人民法院注釋[1994]4號文件規定認定企業不具備法人資格的，駁回破產申請。

（三）、未曾出臺的最高院《公司法》司法解釋征求意見稿中的規定

2003年11月3日，為正確審理公司糾紛案件，規范解決公司法在實踐中遇到的相關法律問題，最高院民二庭于最高人民法院網站發布了《關于審理公司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一）》（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最高院03年征求意見稿）。

該意見稿第十條規定：債權人請求公司清償債務，公司不能清償的，債權人可以同時對出資不足的股東和公司設立時的其他股東提起訴訟，請求其在出資不足數額及利息的范圍內對公司債務承擔補充賠償責任。公司設立時的其他股東承擔責任后，可以向出資不足的股東追償。公司設立時的其他股東是指公司設立時以出資方式取得股東地位的原始股東。股東已經補足出資或者已對公司債務承擔了相當于出資不足數額及利息的賠償責任，債權人提起訴訟，請求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賠償責任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第十二條規定：債權人請求公司清償債務，公司不能清償的，債權人可以對抽逃出資且未予返還的股東提起訴訟，請求其在抽逃出資的數額及利息范圍內承擔補充賠償責任。為抽逃出資提供幫助或者負有直接管理責任的股東、董事、經理應當對抽逃出資股東的上述債務承擔連帶責任。

從這兩條規定可以看出，最高院此時的觀點是只要存在股東出資不實的情況，債權人可以直接對股東提出補充賠償責任，并不再以公司是否達到法定最低出資額的不同情況來區別認定出資不實股東的民事責任，而且債權人主張出資不實股東承擔責任并不需要以公司歇業或撤銷為前提。由于全國人大于2005年10月27日對公司法進行了修訂，最高院的司法解釋必須按照修訂后的公司法重新擬定，該征求意見稿未能出臺。

二、出資不實股東對債權人承擔民事責任的新動向

2008年5月19日，最高人民法院頒布并實施了《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二）》（以下簡稱《公司法司法解釋（二）》，該法條第二十二條規定，公司解散時，股東尚未繳納的出資均應作為清算財產。股東尚未繳納的出資，包括到期應繳未繳的出資，以及依照公司法第二十六條和第八十一條的規定分期繳納尚未屆滿繳納期限的出資。公司財產不足以清償債務時，債權人主張未繳出資股東，以及公司設立時的其他股東或者發起人在未繳出資范圍內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依法予以支持。

筆者認為，該條規定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出資不實股東對債權人承擔民事責任的立法新動向，值得關注。

根據該條規定，債權人有權在公司進入清算程序時，對出資不實股東提出主張，要求其在未繳出資范圍內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該條首次以非常明確的表述，確定了出資不實股東對公司債權人承擔未繳出資范圍內的連帶清償責任。但該連帶清償責任的承擔必須在公司清算程序中才能追究，這一規定顯然屬于最高院對原關于《審理公司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一）》（征求意見稿）的重大調整，體現了最高院在這一問題上的新思路。筆者認為，這一重大調整有著十分充分的理由，但這一調整并不完善，還需進一步規范。

（一）、調整的必要性

按照最高院在原司法解釋征求意見稿的觀點，債權人可以在訴訟中直接追究出資不實股東的民事責任，這一規定最大的不合理之處在于，在公司面臨多個債權人之時，假設多個債權人均主張出資不實股東應對其承擔民事責任，如法院均予以支持，則導致對出資不實股東責任的擴大，對其明顯不公平；而如果僅僅判決支持某一個債權人（如最先提出訴訟的債權人），則對其他債權人不公平，剝奪了其他債權人追究出資不實股東民事責任的權利。另外，由于案件可能在不同地區的人民法院審理，僅僅判決支持某一個債權人的做法也無法實際操作。因此，將出資不實股東的賠償責任置于清算程序中啟動和承擔，可以解決前述矛盾，既追究了出資不實股東的民事責任，也平等保護了說有債權人的受償權利。

（二）、該條規定的不完善之處

1、承擔責任的金額范圍不完整

股東應按照公司章程約定的時間承擔出資義務，在出資不實應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的情況下，出資不實股東承擔責任的范偉因為出資不實數額及利息范圍內承擔連帶清償責任，《解釋》第二十二條未能將利息明確為出資不實股東應承擔的責任范圍內，一方面減少了出資不實股東應承擔的責任程度，另一方面損害了債權人的利益。

2、承擔責任的主體范圍不完整

（1）《解釋》第二十二條規定股東尚未繳納的出資，包括到期應繳未繳的出資，以及依照公司法第二十六條和第八十一條的規定分期繳納尚未屆滿繳納期限的出資。而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的股東是未繳出資的股東。但沒有對已足額繳納出資，但后又將出資抽逃的股東規定為承擔責任的主體，承擔責任的主體范圍規定的不完整。

（2）還有一種情形，股東在公司設立時，并未出資，其后將股權轉讓，在公司進入清算程序后，債權人是否有權追究該名前股東的連帶清償責任；另外，對于受讓未出資股東轉讓的股權的新股東，債權人是否有權追究該名前股東的連帶清償責任，受讓人是否應根據其是否明知轉讓人未出資從而承擔或不承擔連帶清償責任，《解釋》第二十二條對此均并未予以明確。

3、承擔責任的主體不準確

《解釋》第二十二條規定，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的主體包括未繳出資股東和公司設立時的其他股東或者發起人。這條規定未能全面分析股東出資不實的多種情況，一概地將公司設立時的其他股東或者發起人規定為承責主體，并不合理。因為出資不實包括公司設立時資本全部到位，但在成立后再次增資情況下部分股東沒有履行約定的增資義務，構成增資時的出資不實。而此時原股東或發起人可能已經因股權或股份轉讓不再是公司股東，要求這一部分已不再是公司股東的原始股東或發起人承擔補充清償責任，并不合理。

三、《公司法司法解釋（二）》對破產程序的影響

《公司法司法解釋（二）》源于最高院民二庭2001年年初開始起草的《關于審理涉及企業法人解散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企業法人解散司法解釋》，該解釋第二十二條僅僅適用于公司清算程序，并不當然適用破產清算程序。我國公司法規定，請求法院解散公司只能由持有公司全部表決權百分之十以上的股東申請，債權人不能直接對公司提出解散請求，只能依照破產法的規定提出破產申請，因此，如何在破產程序中追究出資不實股東的民事責任，急需最高院及時做出明確規定。筆者認為，從出資不實股東的角度出發，其在公司清算和公司破產清算程序中，承擔的民事責任應是相同的，不應因清算程序的不同而對債權人承擔不同的責任。最高院應發文明確在破產程序中，出資不實股東應按照《公司法司法解釋（二）》確定的承責原則承擔民事責任，明確規定“股東尚未繳納的出資，包括到期應繳未繳的出資，以及依照公司法第二十六條和第八十一條的規定分期繳納尚未屆滿繳納期限的出資，均應列為破產財產，由破產管理人負責追收。”，從而切實保障債權人利益。

綜上，最高院《公司法司法解釋（二）》的出臺，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厘清目前實務界關于出資不實股東民事責任承擔的各種觀點，給人民法院審理此類案件提供了明確的法律依據，但由于公司股東出資不實存在復雜性和多樣性的特點，這一司法解釋的相關規定存在不完善之處，還需進一步進行理論和實務探討，以求根本性的解決之道。

（廣州金鵬律師事務所陳軍）